Rachel RJ

【楼诚】不复相见

迟到的元宵节快乐。万字长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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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   博士二年级的暑假,一直空着的寝室里多了室友,是新入学的小师弟。白白净净,瘦高个儿长圆脸,也算是周正模样。

   “师兄好,我叫明言,是法学院今年入学的新生,多多指教。”

   “你姓明?偶像剧里的姓啊,真少见。我还以为只有网文小说或者电视剧里才有呢。”我调侃道。

    “我的姓氏是比较特别。”他害羞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 “我的名字是比较烂大街的。陈默,你可以联想到沉默是今晚的康桥。”我向他伸出手去。“博二的,国际公法专业,也做国际经济法。”

    “师兄是哪里人?听口音是重庆的?”

    “四川,成都人,不过不是土著,家里迁过去的。你呢?”这白净秀气的模样和说话口音,大概是南方人了。

     “上海。师兄去上海的话,欢迎来找我玩。”

    “上海是我很喜欢的城市,姥姥是上海人,也有远亲还在上海,实习也去过。算是我的精神故乡啦。”一座有着莫名亲近感的城市。实习的时候去过那里,只一面便爱上了外滩略微有些陈旧的欧式建筑,弄堂胡同的烟火气,连带小笼包,生煎和各式的小点心。


2

    “师兄平时在哪里自习?”这师弟大概是个学霸,一上来就问学习有关的问题。

   “呃……我也是刚开始熟悉学校,博一没在这里上过自习。”我有些不好意思。“我博一的时候在国外交换,联培的项目。明年还要出国的。”

     “联培?就是说可以拿到两个博士学位?”师弟眼睛发亮,好像冒出了小星星一样的表情。

     “是的。”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 “师兄的联培是哪里的?”

      “巴黎索邦大学。”

     对方眼中崇拜的目光又多了几分。“好厉害!以后要多多向师兄请教经验。”


      “啊,没有啦!”我连连摆手。“沾导师的光,还有大学选修过法语。而且我现在还没有发过论文……毕业真的都成问题。”我说的是实话。课业压力已经让我不堪重负,分分钟怀疑自己不够格读博士。

      “不会的,师兄那么厉害的背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我又摇头。“我现在平等地劝退每一个文科博士。可是你已经走上这条路,来不及了。你要是研究生,我有一万字劝退感言要发表。”

     “我是真的喜欢学术的。”小师弟目光坚定。

      “每个人进来前都这样说。什么家学传承,自身热爱,什么理由都有。”我叹气。“问题不是进来,问题是进来之后还得能出去。一般人的热爱顶不住消耗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“我还真有点……家学传承。”师弟小声说。“我的爷爷是个教授,年轻的时候在巴黎留过学。他一直希望我好好读书,将来成为一名学者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个年代的留学生……精英中的精英。”我感叹道。“那你呢,你自己希望吗?家人的期望需要尊重,但不一定要用自己的人生去弥补期待。”

      对方点了点头。“我也希望,不过赶不上我爷爷的十分之一。他可真的是人才中的人才。他会好几门外语,能文能武……不过可惜,这几年他身体越来越差了,也不太认得人了。”

     “放假回去多陪陪老人家。”我只好说道。


3

      我越来越多地了解到小师弟那个神奇的爷爷。父母工作太忙,他从小跟着爷爷长大。他的爷爷会教他外语,带他出去玩,还做得一手好菜。爷爷身体健朗,七十来岁还在给他做饭,不顾家里反对要自己骑着自行车带他出去。现在这位老先生已经百岁高龄。只可惜,老人虽然长寿,到了这个岁数已经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,不太认得他了。

     “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应该很有魅力。”我感叹道。

      “是啊,玉树临风!”师弟骄傲地说。“我给你看他年轻时候的照片。”他打开手机翻找着。“这是我拍的家里的旧相册。”

      手机上是一张全家福黑白照片,边缘有些发黄卷曲,因为褪色而淡了些。“这个是我爷爷。”师弟把手机照片放大,指着一个青年人。确实是长身玉立,玉树临风。


    “你们家当年可是有钱人家啊。”我笑了笑。这照片上的人都是西装革履,女性穿着做工精致的旗袍。一看就是大户人家。

    “是,也不是。”师弟说。“明家当年自然是大户人家,洋房汽车都有,开着工厂矿山。不过,不完全是我们家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好像在想怎么解释。

      “我没有奶奶,爸爸和姑姑都是被爷爷收养的孤儿。”


     我一时语塞。想必是不幸的家庭故事,不知道他适不适合这么告诉我。但小师弟又继续往下讲。

     “爷爷自己也是被他的大姐和大哥收养到明家的,爷爷后来说过,爱一个孩子不需要有血缘关系,他要把这种爱传递下去。后来,他还资助过贫困的学生。”

      “你爷爷,还有他的大姐大哥都是很高尚的人。”但我仍然有些困惑。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的富家公子,竟然连婚也不曾结过。或许他的爱人早年不幸逝世,或者有一场无果而终的恋情。但这种事自然是不方便我问的,我便不去提起。


       “是的,他们的确是。”师弟的声音里有一丝我不理解的疲惫和沉重。但他又指给我看照片上的其他人。“这个是我爷爷的大姐,这个是我爷爷的大哥……哎,师兄,他和你还长得有点像?”

      我又细细端详了一下照片上那人的容貌。别说,还真的有些相似。“我有那么老吗?不过头发怕是比他还少了,读博使人脱发啊。”

     “其实刚看到你我就觉得有点像,现在越看越像。”师弟盯着我看了看。“戴眼镜的那张最像,特别你还喜欢穿风衣衬衫,整天都穿很正式。你再抹点发胶估计更像了。”他又滑动手机找出一张老照片。照片上的青年男子戴着一副圆形细框眼镜,还蛮时髦。

      “他和你爷爷一样,也是个教授?”我盯着照片上的人看了看,斯文儒雅的气质,还带着几分英气和果决。


      “大爷爷在巴黎大学教过书,经济学。”师弟说。

      我倒吸一口气。就算在今天,海外教职仍然是想都不敢想的,连985都遥不可及。我已经规划毕业去三本院校混日子了。

      “太厉害了。”这是我唯一能想出来的话。或许我们只有脸有些相似吧。

      “大爷爷其实没来得及一直当个学者。”师弟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。“抗战的时候回国做地下工作,牺牲了。爷爷总是说,他才华比自己还高很多,要是他活下去见到胜利,做个学者多好……”

      我带着敬意看了看照片上剑眉星目,微微含笑的面孔。那气质自是和我差异很大的,只是眉目有几分像。命运想必也倾心于他才华的璀璨夺目,不愿意见他容颜衰败苍老。

       

4

     研究课题就这么开始了,我也终于享受到了带师弟的感觉。

     “师兄,对不起,有紧急的事情想请你帮忙……”帮忙的时候终于到了。小师弟脸色不对,似乎有什么心事。我倒乐得搭把手,展示一下师兄风范。

      “有个报告要翻译,导师说我翻得水平不行。可是ddl要到了,这样下去我交不了了。导师让我找你……”果不其然,这神情一看就没有好事。

     “导师也发消息给我了。什么时间交?交给我吧,我来校对,你去搜索其他文献。”怎么着说我也是师兄啊,当然要接得住。

     “明天中午。”

      我一句骂人的话卡在喉咙里,面上却和颜悦色。“不要紧的,我hold的住。文件发我。晚上买杯咖啡,可能准备熬夜。”

     速读文献,紧急赶论文赶报告,熬夜可谓并称博士生的三大基本技术。今夜寝室彻夜灯火通明。师弟请了我两杯拿铁,买来放到了桌子上。我翻报告,师弟找文献,浑浑噩噩间已经凌晨三点。抬头间一时头晕目眩,脑后一跳一跳地隐隐疼痛。

      “师兄你没事吧?”师弟担忧地看我一眼。“严重的话要不要吃药?我这边有阿司匹林。”

      “没事。”我抬手揉揉太阳穴。“寝室只有我一人的时候堪称猫头鹰寝室。你要是经常熬到后半夜也会偶尔头疼,不是问题。真严重了我吃片布洛芬。”

      “要经常熬大夜吗?”师弟看起来被吓到了。

      “时间安排好就不会。不过科研本质上是体力活。这还没到哪,锻炼好身体,后面做大论文的时候才是真正拼体力心力消耗的。”我说道。“我告诉你PhD的缩写是什么,permanent head damage(永久性脑损伤),Piled higher and deeper(博学无术)或者Pretty heavily depressed(严重抑郁)。”

      然后我听见师弟捂着嘴极力克制的笑声。

      凌晨六点,报告校对翻译完,我发了邮件提交,爬上床倒头睡到下午。醒来发现师弟竟然还在睡觉,直到傍晚才爬了起来。

     “晚上去外面吃个饭庆祝吧。”我望了望窗外天色提议道。

      “好,你挑地方,我请师兄吃饭。”

      “我来请客就是,入学这么长时间我还没请过你呢,我才是师兄。”

      最后仍是师弟坚持请客。我们挑了一家有江南风味的餐厅,两个大男生点了几个口味偏甜的菜,还一人买了一杯奶茶。

     “师兄喜欢吃红烧肉?”他看了看点好的菜单。

      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。“啊,确实算是肉食动物。我跟你们上海人口味差不多,喜欢甜口的。”

     “爷爷可擅长这道菜了。”师弟眼神一黯。“我小时候他经常做的。他特别喜欢。不,其实不是他喜欢,或许是大爷爷爱吃的。他经常提到我大爷爷,喜欢吃什么用什么都记得。昨天夜里提到的那个阿司匹林,其实是我爷爷经常要我准备的。现在爷爷什么都认不得了,还经常念叨大爷爷的名字。偶尔有错觉大爷爷还活着,要我们打点他爱吃的东西,草头圈子红烧肉一类的吃食。有时候逢年过节,他就说要给他的大姐大哥和弟弟带礼物,还吵着要回家。”

      “唉,人终有年老的时候。”我无力地安慰。“人生七十古来稀,这世间能活百岁值了。你爷爷年轻的时候一定有个温馨的家庭。”

      “算是吧,但后来他们为了国难付出了全部的幸福。爷爷早些年的时候,每个清明都和小爷爷去祭奠大爷爷和姑奶奶。后来腿脚不灵便了,就由我爸和我姑姑去。”师弟说。“还不止家庭。爷爷一生都没有结婚,恐怕心上人也是因为国难而分别的。他有一个盒子不让我们动,小时候偶尔看到过他自己悄悄拿出来看,里面是外文写的信件和一枚戒指。”

      “真是个浪漫的人。”

      “爷爷说他的爱人在战争中牺牲了。”师弟叹了口气。“可都是外文信件啊,难道是外国人?二战的其他战场?说不定她后来还活着,只是后来可能万水千山,就断了联系。但要是这样的话,那姑娘好狠的心,竟然余生都没再联系爷爷。”

     “那个年代毕竟太残酷了。”我说道,连吸溜奶茶的动作都停了。

      “也是。”师弟应和着。“其实我爷爷最在意的应该是大爷爷。然后也很怀念姑奶奶。他虽然缅怀恋人,但是真的没有谈起哥哥姐姐那么感伤?”


5

    第一学年快要结束,曾经满怀热情的师弟也迎来了他的挫折。

     “师兄,出来一起吃个饭?请教请教写论文的事情。论文又给拒了。”在图书馆码字的时候我收到了消息。

      “晚上去校门口那家自助餐厅吧,顺便喝杯咖啡。”我回复道。“这是长期作战,两三年没文章的人也有,别太担心。我自己也正投着,被拒了三四次。”

     晚上师弟看起来情绪不高,说话也闷闷的。“师兄,我不会要延毕吧?一篇文章也没有……”

     “不要紧,博士生延毕是常态,准时才是意外。”我淡定地说,但知道自己内心是故作轻松。“我已经延毕了,现在手头大论文还没写完。这玩意起步10万字以上,没个一年半载写不完。”

     “我觉得我是家里最没有出息的人。” 师弟垂着头说。“我不和爷爷辈比较了……我父亲也是985的高材生,高级工程师。我简直给家里丢脸了。”

     “和同龄人比你已经很优秀了……”我不禁失笑。这年头985的博士生已经不满足家里的期待标准了吗?

      师弟仍是摇头。 “他们那个年代的留学生,那个年代的博士都是开山立派为国家真正做贡献的人……我现在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,每天都不知道在胡扯八道些什么,制造文字垃圾。”

      “别拿自己和上一辈比较了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。”我安慰道。“我自己其实也是这样。我父母对学术有着不切实际的憧憬和期待,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做个学者致力于研究。但是我自己知道,我早就看到了自己的智力极限。”

      说这话是有些让我伤心的,但我不愿意在师弟面前流露脆弱。于是我又接下去讲。“科研是金字塔尖的游戏。好,就算失败,什么也做不出来。咱们的作用在于衬托那些真正的天才,用错误的方向告诉大家此路不通。很多东西论心不论迹的。尽心尽力,不要说延,退了也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。”

      我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咖啡让自己冷静冷静,好像下定什么决心一样。“我家里也是有祖父母辈毕业于清北的。这种毫无成就的歉疚感和私自的比较也折磨过我。家人的成就是你的骄傲,不是你的负担。”

      我们最后举杯相碰,以一种喝啤酒的方式灌下咖啡。

      “后悔了吗?”我挑挑眉对师弟用一种玩笑似的语气说。“来不及了,硬着头皮走过去吧。秘诀就一个字,熬。”


6

    “师兄,能帮我个忙吗?”下学期又临近寒假的时候,师弟突然小心翼翼地对我说。

    “没问题。”我一口答应。帮师弟解答一点学术上的问题或者分享经验也不是第一次。“什么事情?”

     “能不能……陪我回一趟上海。回我家里演一场戏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我惊讶不已。这只听说过逢年过节委托假扮女朋友的,找我一个男生演什么戏……

     “不,不是……”师弟有些混乱地把头发抓来抓去。“爷爷的情况又恶化了,他一直在找他的大哥,要他的哥哥早日撤离上海,甚至几个晚上都闹得彻夜不睡。”

     “让我过去做什么?”

      “扮做那个应当撤离的人。”师弟有些为难地说。“师兄,抱歉麻烦你了。我知道这很奇怪……但是你真的长得和他很像,说不定能够解开爷爷的心结。”

      “行。”我虽然有些疑惑,还是点了点头。“就当去上海旅游了。我正好很快要回欧洲开始下个学期,从浦东出发,也顺路。但你得跟我讲一下,你们家里具体什么情况。”


7

     于是我了解到,明家这一家人都非等闲人士。学术之外的故事才更为惊心动魄。师弟的爷爷叫明诚,而那位大爷爷叫明楼,两人都是地下工作者,身兼多重身份,抗战时期以“眼镜蛇”和“青瓷”的代号潜伏在上海76号的心脏。他们肝胆相照,默契无间,直到接近胜利前夕,因为传递一份重要情报而暴露。情报保护了数个村子的百姓免遭细菌战的大难,但两人也就此身份暴露。明楼在察觉到危险的前夕安排了明诚先行撤离,自己却再没来得及离开上海。

     没有一个同志被“眼镜蛇”出卖。受尽酷刑而坚毅不屈的代价是痛苦漫长的死亡和彻底的抹除痕迹。没有遗体,没有骨灰,明楼在这个世间什么都没有留下,除了几张被明诚随身带着的照片。据说是曾经还有一张秘密处决前拍的照片,抗战胜利后明诚得着这张照片,悲痛之下含着泪毁掉了它,又在余生里不断后悔烧去留存大哥最后的模样见证。明家的大姐明镜与小弟明台也皆是丹心一片的爱国者,姐姐是牺牲在日本人的枪下,弟弟却是漂泊半生连原本身份都不能再用,同样是潜伏多年。


     “我恐怕演不来……”听着这传奇一般的故事,我犹豫了。这样的一个铮铮铁骨的战士,一个博学多才的学者,我哪里扮演得了这等气质的人物?

      “试试嘛。其实你们除了脸,经历也有点像的。都是非常优秀的人,早年留学巴黎……而且,师兄你应该也是个有正义感心地善良的人。”

      “算了吧。”我摇手。“我可没什么道德水平。学术能力乱七八糟,混够毕业就行,道德只能说还不算低下吧。”

    “别在嘴上硬了,拿奖学金还不行,你要怎样才行?我知道你做过好几个志愿者,还签过死后遗体捐献的同意书。”师弟轻轻一笑。“没几个人能做到。”


      我自嘲般地摇了摇头。“我年轻的时候或许真的有理想,不然也不会选择这个专业走到这里。如今我的理想早已面目全非了。和前辈们相比,我的意志简直脆弱如同玻璃。”

     “是你先教我不要和前辈们比较的。”师弟说。“我小时候经常听到爷爷说,如果在我们这个年代,他也会去过平凡简单的生活。他说大爷爷或许也会这样——安安静静地看看书,写写字,住在湖畔旁有着小树林的房子里。只是人的命运有时不是由自己决定的,时代浪潮中人们身不由己。”

     

     我最终还是勉勉强强地应了下来,仍是内心疑虑。“还有,我穿什么过去?总得像民国时期的人吧……要不要买身衣服?”我在犹豫是长袍马褂还是中山装。

     “不用了,你穿正装就好。学术会议上做报告那一套就挺合适。眼镜也不用摘了或者换隐形的。”

      “然后我要说些什么?临场发挥?”

       “答应他撤离上海就好。”师弟叹了一口气。“其实爷爷很多事情已经辨认不清了。之前他吵着要捡走一块表,说是掩盖证据。我们没办法,后来只能买了一块复古风格的表当着他的面毁掉,那表可是价值上万。”

      “你们家可真土豪。”我再次感叹。“不,不,是世家大族。”

     “别开我玩笑啦,解放前的那些产业早就在抗战时候毁了大半,剩下的捐给国家了。”师弟说。“我现在是小气精明的上海小男人,喝个咖啡都要抽优惠券的。”

     “我开了咖啡会员卡,以后可以请你。”我抽出一张卡片在师弟眼前晃了晃。


8

     再到上海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,特别是静安的街道。 “这地方很熟悉。”我说。“说不定我亲戚曾经的家也在这附近。我姥姥家过去也是大小姐出身,别墅铺面都有,可惜后来败了。”

     “那说不定我们两家的长辈曾经做过邻居。”师弟也笑了起来。“现在我们家换地址了,不过也是有两层的。”


     师弟的爷爷是一个瘦高的和蔼老头,满头白发梳得齐齐整整。即使已经衰弱到躺在床上不能走动,眼睛里面仍是有光的。他靠在床头,着一件浅色衬衫,外面套着毛线背心,人几乎是瘦骨嶙峋的。

     我用余光打量了一眼房间,就忍不住地难过。床是医疗用的护理床,旁边是轮椅。旁边的写字台上摆满了药盒,还有血压计和助听器,甚至制氧机。旁边站着的应该就是护工,老人的身体状况一定是极其衰弱了。然而即使到了这个地步,他还是衣着整洁,干净体面。


     “我不能躺在这里。让我去……去见我大哥,眼镜蛇今晚必须要撤离!”他的声音虽然虚弱,却十足地坚决。

     “我把眼镜蛇同志带过来了,今晚就安排了撤离事宜。”师弟突然开口说道,把我拉得离病床更近些。护工帮老人戴上了老花眼镜。

     那双混浊的眼睛里散发出热切的光来,急切地盯着我看。一只枯瘦的,青筋暴露的手抖抖索索地伸向我。我连忙轻轻握住。那双手已经如同松树皮一样粗糙,但手指修长,当年应该是一双非常漂亮灵巧的手。指甲虽然毫无光泽,但修剪得整整齐齐。老人应该是被照顾得很好。


      我的手心触到一个硬物。是戒指。老人的中指上戴了一枚戒指,银色的,边缘甚至有些磨损了,应该年头不短。我心头大惊。师弟已经告诉我说他没有奶奶,这是为了纪念老先生的爱人?

     “阿……阿诚,我今天晚上就要撤离了,你多保重。”师弟告诉过我,他的爷爷名叫明诚,当年的哥哥姐姐都唤作“阿诚”。就算排练了好几遍,我也难以如此称呼这位气质不同寻常的老先生,一时舌头都简直要打结。

      老人用力地点头。“上海已经一刻不能留了。你快些走……等到胜利了,再回来上海。或者,就依了大姐的意思,回到巴黎,做个学者,过平静的生活。”他把我的手抓得更紧,简直握得我手上生疼,一个衰弱至此的老人竟有这么大力量。


      我和他对视一眼,老人的眼睛里有泪光。苍老而疲惫的眼睛里万般沉重的情绪都化了开来,含在那一点泪光中,有悲切,也有解脱一般的释放。一阵酸楚涌上我的心头,让我自己也有些苦涩。

      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,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那只苍老枯瘦的手。“我会回到巴黎大学,当个学者……不过,我应该还会回来上海的,这里是我的家乡。我的学术研究是为了这片土地。”


     这一刻我突然感觉自己并不是在演戏,而是在讲述我自己的心声。再过两周,我就要从机场出发,前往万水千山之外的欧洲。仿佛明楼那素未谋面的革命者的灵魂和我融为一体,在遥远的未来展开他人生未曾书写的另一种可能。

     我的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,为我不能完成的承诺。我知识浅薄,怕是顺利毕业找工作都困难,谈何学术研究,学者风范?但冥冥中好像又有一个温润坚定的声音告诉我,不要怕,你可以。去过我未曾度过的人生,见我未曾见过的世界。


     “撤离吧,时间来不及了。”师弟“催”着我离开。老人放开我的手,甚至向外推了推。那眼神不舍又坚决,让我不忍再看下去,更不忍走开。

     “大哥,走啊。再晚就来不及了!”老人身体都在颤抖,神色焦急。但我知道,他好像还有什么话没有讲完。我仍然立在原地,虚握住老人的手。

      两行泪从老人的眼中滑落。我从桌上抽了面巾纸去给他擦眼泪,伸手环住他瘦削的肩膀。我用余光看到,老人满头银丝白发如雪,真应了那两句诗,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


     “我的时间不多了。”这话一出,他的眼神几乎清明起来,不似一个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。我几乎以为,明诚老先生已经洞悉了真相,毕竟他曾经是那样敏锐智慧的教授,滴水不漏的地下工作者。是了,我这样软弱愚钝,气质怎么能和明楼相比?固然我是个蹩脚的演员,但他或许早就认了出来,只是为了儿孙的好意陪我们演戏而已。

    “大哥,你放心地撤吧,一切我来打点。上海很快就光复了。后来抗战胜利了,红旗插遍了全国的大地。今日的国家再不复当年的贫弱了。明家也好的很。明堂哥的后人在香港,明台他成家了,孙子都上大学了。”老人伸手捂住了脸,泪水仍然顺着指缝间滑落下来。

     “好在,好在大梦一场,我还有机会回去见你,告诉你撤离。你今晚走了,我就放心了。”老人急促地喘息起来,情绪过分激动可能太耗费他的心力。“去香港,去海外,哪里都行,只是不要回来上海!等抗战胜利以后,你再回来这里,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……”


      “好,好。”我机械地回应着,被这场景震撼得同样流下了眼泪。师弟过来拉我,用口型示意“该走了”。我这才看到护工眉毛紧皱,表情早就暗示我赶紧离开,大概看老人太激动了。

     “青瓷同志,这么多年,你辛苦了。”我强压着没有使用“您”来称谓。“我今晚就离开。山高水长,各自珍重。”说完,我轻轻抽出手来起身准备离开。老人没有拉我,还往外轻轻推了推。


     我转过身去,离开的每一步都分外沉重。我听到背后低低的叹息。“Je't aime, Monsieur.” 

     师弟不熟悉法文,但我瞬间反应过来,最后的尾音是法语。先生,我爱你。一切都了然了,那戒指象征的爱情是谁的,为何这位老先生要终生未婚。为什么他忘记了儿女家人,却独独记得明楼。他是怀着怎样绝望焦急的心情劝另一位明先生撤离上海啊,以至于这执念直至今日。

     那永不会再回复的书信的收件人也明确了。用外文写就的书信,或许是隐藏对兄长的情感,又或许是借着一种异国的语言,回忆青春年少时在巴黎最快乐的时光。一层层的伪装背后,最难以说出的反而是爱。眼泪片刻间全部涌上来,我摘了眼镜用手背擦掉。

    “Moi aussi.(我也是)”一片寂静之中,我好像听见有人回应,温柔深沉的低音。明诚老先生能听到吗?

   “Merci(谢谢).”我又听到了这个声音。不知道为何,我确定这句话像是对我说的。


      “师兄,今天谢谢你。”晚上的时候我收到师弟发来的信息。“今晚爷爷平静了许多。”

      “没事的。”我回复道。若是真正能够在一片混沌中抚慰老人的心,编织一个梦幻的泡泡,让明老先生以为他的大哥在那一夜撤离了上海,逃过了牺牲的命运,漂泊海外做了学者美满一生,倒也是一种温情。


9

     终于,我又一次站在浦东国际机场的航站楼。下学期一开学,我就要返回索邦完成最后一年的学业了。当年我硕士毕业回国就是第一站来到上海实习,而今再次由上海启程远赴海外,始于上海,终于上海,很是圆满。

      师弟执意要来机场送我,被我拒绝了。半夜两点的飞机,说什么也不能麻烦人。我抱着背包,拖着一只小箱子,在上海的寒夜里缩在椅子上等候登机。

      或许是喝了咖啡提神,或许是过于紧张,我的心跳得很快。最后一年是论文答辩,是工作选择,几乎是走到人生的分叉路口。我在害怕,害怕自己背叛了当年的理想,害怕自己难以满足家人的期待。如果有一天历史面前需要我给出自己的答案,我要如何答辩这一场?


     但那个温润坚定的声音又轻轻地在我的心底回荡。不要怕。越是到了至暗时刻,人性的光辉才愈发闪耀。反抗赋予生命尊严和意义,让人像真正的人一样活着和死去。在命运选定的日子到来之前,去过我未曾度过的人生,见我未曾见过的世界。

     就像被一双温和,睿智的眼睛注视着一样,我拉起行李箱,不回头地离故土越来越远。我们的经历隔着时空融合在一起,仿佛那个素未谋面的灵魂与我同在,平和淡然地俯瞰着我的人生,和我发生着共振。那灵魂一定有着一颗九死不悔的赤子之心——心有无限柔情像,身为钢筋铁骨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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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以理解为那声音是明楼的灵魂,也可以理解为明楼真真正正什么都没有留下,那声音是博士自己设想的明楼会说什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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